張愛玲曾經評價自己的小說《連環套》寫得很壞,腰斬了連載。可我讀來,卻覺得挺好,故事生動,又透露著她一貫的文風:悲涼。
開頭說: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,一生有三個丈夫,在生物學上,她結婚三次,但在法律上看來,從未曾出嫁。
是不是很有意思,一讀,就覺得賽姆生太太的身上,具備傳奇一般的故事。
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,跟最后一任丈夫湯姆生姓。但湯姆生生怕她賴上自己,會訛詐他,賜了她一個相仿的姓:賽姆生。
霓喜的出身很不好,從小被人牙子賣了,過著窮苦挨餓挨ㄉㄚˇ的生活,她討厭那象征貧窮的黑色。看到黑色,她就回憶起童年時痛苦的時光。
她天生長相美麗,美貌也成了她一生中,唯一可以拿來利用的資源,唯一可以拿來改變命運的手段。
她的終極人生目標,便是立志要成為有身份的太太。然而,只有美貌的她,靠不斷換男人來企圖改變命運,從奢望結婚那天起,悲劇就已注定。
從情人到妻子之間,她缺的不是男人,而是自己的智商。每一位丈夫,對她各有各的目的,也許剛開始也動過扶正的心思,也想過一心一意地對她好,但都被霓喜的愚蠢和過度貪婪,給「作」沒了。
得不到的,永不在騷動,得到的,卻有恃無恐。有了物質,又渴求愛情,渴求婚姻和名份,要得太多,便失去更多,得不償失。
霓喜14歲時,被人牙子120塊賣到綢緞莊去,老板是個印度人,叫雅赫雅,白手起家,剛來香港時,身上一個子都沒有。鳳凰男髮跡,多少帶著吝嗇,對金錢看得特別重。
早幾年,霓喜在綢緞莊沒什麼地位,伙計們既不喊她老板娘,又不便喊她的名字。
后來索性含糊地喊她「樓上的」。
18歲時,霓喜和雅赫雅生了個孩子,生活才稍微好一點,行動也自由了許多,可以出去結交朋友了。
飽足思丨ㄣˊ,人一旦解決了溫飽問題,也就開始思考精神層面的滿足了。這一點,在霓喜身上得到充足的體現,她想要名份,可雅赫雅卻不給。
霓喜道:「你的意思我都知道。我不配做你的女人,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。我說在頭里,諒你也聽不進:旋的不圓砍的圓,你明媒正娶,花燭夫妻,未見得一定勝過我。」
雅赫雅道:「怪不得姐兒急著嫁人了,年歲也到了,連孩子也有了。」
霓喜道:「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,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。」
這兩人之間,雖一起生活了四年,孩子也有了,卻從未彼此走進對方的心,從未有過一點同情和理解。
當初雅赫雅買霓喜的時候,原本只是需要一個女人來ㄉㄚˇ理家務,后來看她人才出眾,長相又年輕貌美,口才了得,還能說一口漂亮的英文。也想過給她扶正,當作妻子看待。
但看霓喜脾氣太壞,現在還沒當上妻子呢,已經有些得意忘形了,自尊心又極強,只怕對霓喜越扶越醉,忘了本心。
索性,雅赫雅裝聾作啞,每次霓喜提到要結婚,他就含糊其辭的糊弄過去。霓喜看到結婚無望,就不斷勾搭別的男人,以此來發展備胎。而雅赫雅呢,也跟一個寡婦不清不楚。
于是,終于在一次ㄉㄚˇ鬧中,雅赫雅將霓喜趕出了家門。而霓喜,寧愿帶走孩子,也不要他的錢,以此來表示自己人格的高潔和尊嚴的高貴。
她總是在關鍵節骨眼上,拎不清,哪能不苦?該爭取的時候犯清高,該裝傻的時候,她卻將欲望顯露得不留余地。
霓喜從綢緞莊牽著兩個孩子凈身出戶后,很快就住到藥鋪里去。為什麼用「很快」呢?
在還沒和雅赫雅鬧掰之前,偶然一次機會去藥鋪,搭訕年輕伙計崔玉銘,沒曾想反倒引起老板竇堯芳的注意。
竇堯芳是個年過五十的老男人,一眼看中霓喜,為了她,將老婆趕回鄉下去。
霓喜拖著兩個孩子,又沒錢,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,就從綢緞莊的樓上,搬到了藥鋪的樓上。
霓喜在藥鋪過了幾年舒坦的日子,比綢緞莊還要闊。雅赫雅雖沒有在吃穿上苛待她,卻從不多給她置辦首飾,連女傭都舍不得請一個,吝嗇精明。
而竇堯芳呢,對霓喜是一味的包容,店里除了伙計,還另外請了一房人ㄉㄚˇ理家務,除了他,就霓喜一人為大。
我們總說,飽足思丨ㄣˊ,身體不需要勞作,開始享福了,心靈就空虛了。
霓喜在這一點上,就這麼的「ㄐ丨ㄢˋ」,不知足。太閑了,又不像在綢緞莊的時候,天天起早貪黑地忙著,現在一有空就跟崔玉銘ㄉㄚˇ情罵俏,私下里拿錢貼補他,甚至光天化日之下,趁著竇堯芳午休的時候和他滾了床單。
這一切,竇堯芳都看在眼里,裝聾作傻,當作什麼都不知道,心里卻跟明鏡似的。
霓喜的作為日益猖狂,對仆人非ㄉㄚˇ即罵,一批又一批地更換。傭人對她,恨之入骨,打賭某一天同樣會被趕出家門。
霓喜哭道:「我都知道了,誰都恨我,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。我都知道了。」
竇堯芳道:「你放心。我在世一日,不會委屈了你。我歿了,也不會委屈了你。當初你跟我的時候,我怎麼說來?你安心便了,我自有處置。」
這一番話,說到霓喜心坎里去,哄得霓喜肝腸寸斷,紛紛落淚,徹底被感動,甚至覺得自己對不起他。
為什麼我說竇堯芳偽善呢?這一切,在外人看來,無不覺得竇堯芳對霓喜真心的好,是霓喜不知好歹。
可是,事情還沒結束,妄下結論,還尚早。直到霓喜偷偷跑去和崔玉銘過了一夜,發現他早已在兩年前娶了妻子,霓喜才恍然大悟,一直以來,自己都被竇堯芳套路了。
霓喜道:「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?」
玉銘道:「是老板幫忙,貼了我兩百塊。」
霓喜突然才明白過來「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,老頭子騙了她,年輕的騙了她,她沒有錢,也沒有愛」。
為什麼說竇堯芳騙了霓喜?竇堯芳年過半百沒多少日子可活,身邊老婆孩子都不在身邊,全家上下都以霓喜為大,若不將霓喜哄好了,也就沒人給他養老送終,伺候他到歿。
這一筆算計,年輕的霓喜不懂。竇堯芳作為一個男人,他的尊嚴不容踐踏,眼看著自己的女人與伙計廝混,他也要報復。這個報復是暗地里的,從根源上,尊嚴上,就給了霓喜致命一擊。
貼錢給崔玉銘娶妻,又過戶分店,這樣,霓喜若想跟他成為夫妻,也就只能做妾,永遠無法實現當正妻的愿望!
霓喜怒罵崔玉銘,道「我跟你做大,我還嫌委屈了,我跟你做小?」
這一招,太狠!霓喜哪能不恨?
霓喜在藥鋪呆不下,沒有立足之地,也不愿再次回到鄉下去,過那從前的清貧日子。
于是,又帶著四個孩子,走了。
她總是這樣,有意挑選的備胎,沒一個真心對待她。
稀里糊涂,又能碰上幾個愿意在生活上扶持她的男人。
這也是小說之所以取名《連環套》的含義所在吧。
霓喜的第三任丈夫湯姆生,是個英國工程師,做事有條不紊,喜歡歸納得清清楚楚。女朋友第一次上門,吃三菜一湯,第二三次來,依次遞減,沒有了第一次的用餐特權。這倒讓霓喜誤以為他吝嗇。
霓喜向當傭人的姐妹ㄉㄚˇ聽,他有太太了沒。姐妹說他,人差點的看不上,喜歡自由自在。
為什麼,我說湯姆生是偽不婚主義者呢?他在初次見霓喜的時候,就表現出了驚喜與欲望。
湯姆生道:「你知道麼?有種中國點心,一咬一口湯的,你就是那樣。」
湯姆生至始至終將霓喜當作「點心」,而霓喜,卻幻想著當他的太太,一方面以懷孕為由,要求湯姆生給她換個好房子。這一層,霓喜確實實現了目的,住上了前所未有的豪華洋房。
甚至,插手湯姆生的私人生活,將他老屋里的女傭換了一批,買通幾個做她的心腹,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,宴客的時候可有未婚的英國女客在座。
另一方面,又鬧著入了英國籍,護照上用的是賽姆生的名字,只有熟知的人才知道她與湯姆生的關系。
霓喜過上了好日子,和湯姆生生了個女兒,又開始擺起闊來,仿佛忘掉了從前的苦難。
她又開始結交修道院里的洋尼姑,故意去綢緞店鬧事,給雅赫雅難堪,以此來報復。
當她幻想著以為有了個女兒,就能套住湯姆生,地位鞏固的時候,湯姆生利用假期回了一趟英國,趁機就和英國女人結了婚。
帶太太回來中國的時候,還特地叮囑友人,不許霓喜去碼頭迎接他,否則永遠不見面。
這無疑給了霓喜致命的ㄉㄚˇ擊,如同做了一個夢,現在夢醒了,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里。
一個寡婦,拖著五個孩子,湯姆生不見她,她就到他的辦公室里去討要生活費。湯姆生被她纏得煩不過,只好帶著太太去外地度假,躲開了她。
霓喜的一生, 「套」男人的生涯,從此畫上了句號。
霓喜有著她引以為傲的美,以為只要仗著這種年輕貌美,就可以套住一個又一個男人,可以實現自己結婚當太太的夢想。
可是,她空有美貌,卻不具備高智商,可以說,她的蠢一次又一次地將她的夢想擊碎。
她的運氣不錯,看男人的眼光卻不行。男人不過是將她當成工具人,當成正餐后的甜品,可她卻幻想當主食。
直到第三任丈夫湯姆生拋棄了她的時候,雅赫雅的大侄子發利斯時常貼補她,霓喜還誤以為用自己的美貌能夠套住這個年輕的暴發戶。
「她還是美麗的,男人靠不住,錢也靠不住,還是自己可靠。」
最后從媒人嘴里才得知,發利斯看上的,不過是霓喜的女兒瑟梨塔,一個13歲的小姑娘。
那一刻,霓喜才意識到,自己真的老了,從前可以依仗的悍然的美,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摧殘。
這一生,她都不可能實現「出嫁」,當太太的愿望。